故事应该从一个玻璃杯开始讲起。是这么一个玻璃杯:二十厘米高,直径六厘米左右的圆柱形,水晶般透明。杯壁上绘着一幅小画:穿裙子的女人拖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,下面是几个英文字母:ROMANTIC。通常杯子会被装满水,这之后,杯子变得更加晶莹透彻,光线透过玻璃和饮用水发生两次折射,让你根本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。它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杯子,如果能说有什么特殊的话,也只能是:空着的时候,它总是被放在一张浅蓝色的书桌上,那书桌属于特定的一个人;它通常被一个特定的女孩捧在手中,她是它的主人,通常它只被她触碰(比如,它被她灌满水,被她举起送往唇边,被她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);此外,它是由一个男生交到女孩手上的。那男生把杯子交给女孩的时候对她说:
“你要小心啊,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容易碎的杯子!”
因此她像手捧水晶一样小心。
玻璃杯有时候会被女孩带到教室里去。那是在秋天,暑假过后全部教室里的全部桌椅由原来的黄色被换为水蓝色。她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空旷的教室,她头顶有静止三叶风扇和熄灭着的电灯。墙壁洁白。她朝右面看时,发现明亮的大窗子后面摇摆着一棵叶子响亮的杨树,蔚蓝的天空在叶子的间隙里隐藏。她用了十分钟去看窗子外面的风景,之后,回到自己的桌面,她也许正打开了一本书(一本浅蓝色封皮的书),她的视线落在书上发出沙沙声。她穿白底蓝绿色格子的半袖棉布衬衫,手托下巴,眼睛恰到好处地张开。有时也许从嘴巴里她发出浅浅的叹息。终于到了她发现水杯的那一刻,她从书上抬起的眼光打量着杯子的外壁,继而伸出手去,把它握在手里。此时玻璃杯得以感受和观察她的手。她的手很小,手心粉红色,有浅浅的热度,手背的颜色像杏花,或者蓝天上的云。她的手指细而短,并不能把杯子全部握在掌中。她把它举到唇边,它因此得以观察她面部的表情和她的眼睛。她的宁静叫它心惊;她的眼睛,左眼是单眼皮,右眼双眼皮,眼白的颜色微微有点发蓝。接着它听到她把水咽下的声音。细小的一声,它承认它有些沉醉。一阵风从开着的门里吹进来,她的长发有一缕被扬起来。她在杯子里泡着玫瑰花,有时候是菊花,或者是金银花。她把杯子放下时看着花瓣缓缓地起落。
然后,故事到了它的转折。有一天——也许是第二或者第三年的暮春的一天。就是这么一天,女孩走在校园里:风里的杨花迷蒙着她的眼睛,长发也在缭绕。当然,这都不是玻璃杯碎裂的真正原因。也许是玻璃杯的自行决定,它想:我要碎了,我要碎了。于是就碎了。因此,当女孩俯下身,惊恐地瞪大眼睛,她发现杯子已然碎成了小块。细碎的玻璃正方体、球体和圆锥体纷纷从她手指间跌落,发出清脆悦耳的跳跃声。在大风里,这声音婉转悲伤如秋天的风铃。大团的杨花撞在她脸上。她无比惊诧而伤心,碎裂的玻璃杯看见泪水从她独特的眼睛里飘飘然落下来。它心想: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春天。她抬起头来,望向蓝色的天空。
一个悲伤的春天。与此同时——我是说,就在杯子碎裂的那一瞬间——在一个长长的距离之外,那个送玻璃水杯给女孩的男生遭遇了一场车祸。那是在宽阔的大路上(大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),他俯下身去捡拾一件什么东西。他原本是横穿马路的,然而他的什么东西跌落了,于是他俯身去捡。从左边来了一辆酒鬼开的快车。白色小车兴高采烈地撞在他左面的胸口。他的心脏当即被撞碎了。道旁的杨树后来回忆说,它们听到一声巨响。那响声它们说是这样的:噼啪!它们起初以为撞碎的是一块玻璃。后来,它们看到流了血,于是它们确定是一个人死去了。对于那声噼啪,它们的解释是:死去的是个玻璃人。杨树一边不断继续撒播大团的杨花,一边摇落了几片树叶。它们想表示它们的哀悼。
在某种程度上,故事已经结束了。也许有一个疑问:那个男生到底去俯身捡拾什么,究竟为了什么,他把脚步停在大路中央。是一枚硬币,一片树叶,或者别的微不足道的东西?都不是。很久以后,那个女孩知道了他当时追寻的东西。他在寻找一片纸。那纸上有他写给女孩的一句诗。他穿过马路的时候纸片从他口袋里飞了出来。写着诗的纸片随风飞舞,它看到男生疾步穿行于春天的风中,撞开杨花走到它跟前。他俯下身用拇指、食指和中指想把它从地上揪起来。他的手指触到它的时候,它狡黠地笑了一声。接着,它迅速听到了他的心脏粉碎的声音。很久以后女孩读到的那张纸片上这么写着:
有了你,我把整个世界不放在眼里。
从此女孩的心脏变成了空空荡荡的玻璃杯。